嬷嬷显然有些难为情,但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,“老爷说,阿桃姑娘只能算是先娶进门的内室,谈不上明媒正娶。正门自然不能走,请姑娘下轿从角门进去呢。”
穆桃浅阴着脸,就算走到了这一步,魏卿迟也不愿放弃任何一个羞辱她的机会。穆桃浅又问,“黄伯呢?”
“黄伯那日给姑娘送完聘礼回来,怕是劳顿了一整日,累出病了,如今还躺在床上不能起身。老爷也不让黄伯操心,姑娘,天色已晚,在这儿耗着也不是办法,不如……咱先下轿吧。”
花轿的门帘被生拽下来,扔到了一丈开外的地方。穆桃浅从轿子里走出,朱红的魏宅大门,她还真是一次都没走过。穆桃浅冷冷一笑,“那我今日非要走正门不可。”
嬷嬷赶忙拉住了穆桃浅,悄悄覆在耳边说,“姑娘可使不得,正门……有机关。”
穆桃浅听闻,却一把推开了嬷嬷,魏宅的朱红大门可与寻常人家气派,穆桃浅想要硬闯,也无济于事。她扯掉红盖头,金灿灿的头冠在夜色中熠熠夺目。如果今日她走了侧门,魏卿迟的气焰怕是又助长了几分。她偏偏不让他如愿。
穆桃浅脚尖轻点,便踏着花轿跃过魏宅的青墙,眨眼的工夫已然落在了魏宅的院子里。
一身红衫,皓齿绛唇,站在院子中央的穆桃浅自带着三分的光华,以这种方式入了魏宅的门,令在场的奴婢们目瞪口呆。她抽出软剑,便向身后掷去,只听哗啦啦的水声中,夹杂着魏卿迟哎呀呀的惊呼。她回转身,却见魏卿迟坐在地上捂着脑袋,满身污秽。
嬷嬷说得没错,果然门上扣了个屎盆子,只是没想到魏卿迟会亲自守在门边,导演了自作自受的小把戏。
“沐浴更衣!沐浴更衣!”
魏卿迟被掩着口鼻的奴才护送下去,只留下同样目瞪口呆的一众公子哥儿。公子哥们从来没见过如此泼辣的新嫁娘,一个个早已忘了喝酒吃肉。
原本以为魏宅里本无任何喜庆的装饰,穆桃浅环顾了一下四周,竟在长廊之下瞧见了贴了喜字的红灯笼。公子哥中有人哈哈地笑着。穆桃浅定睛一看,才知信王也在此。朱由检已从席间站起,笑着向穆桃浅做了个揖,“果真这世上也只有魏夫人能够拿得住魏卿迟了。”
作为新嫁娘,她本该笼在盖头之下,坐在洞房之内,羞涩的等待夫君。这样抛头露面,穆桃浅也觉得难为情,她垂首做了个揖,“让信王见笑了。”
“今日适逢魏公子迎娶新娘,邀两三好友前来喝喜酒,时候也不早了,我等早早散了,不耽误你们入洞房。”
信王说笑间已拉起喝的醉醺醺的公子哥们,筵席一下子就散了,只留下一片狼藉。穆桃浅明白,是自己突如其来的出场震惊了各位。他们想早早的开溜,省得被瞧了笑话的魏卿迟记仇,哪天翻了旧账。
“魏夫人,魏公子这次费尽力气把你娶进门,我着实佩服。往后的路还长,本王愿你们能够患难与共,携手白头。”
朱由检话说得圆满,穆桃浅听着却如坐针毡。魏卿迟怎会费尽力气?不过上下两片嘴,轻而易举便左右了一个人的命运。患难与共、携手白头?这些词用在她和魏卿迟之间,本身就是笑话。她若与他共度余生,后半生该有多么万念俱灰。
魏宅的院子里瞬间冷清了不少,穆桃浅被嬷嬷带到了洞房里,不过还是魏卿迟先前住的卧房,上次毁坏的书桌早已换了更加气派的。羊皮纸灯也换作通红的喜烛,她被引在床榻上坐好,重新戴好了盖头。床榻上放了红枣花生,坐在上面咯得屁股生疼。
奴婢们都退下了,房间里空无一人。穆桃浅脑袋发麻,身体仿佛关在了棺材匣子里,禁锢地不舒服不自在。盖头下面有些憋闷。穆桃浅索性又把盖头扯了下去,在她眼里,这红盖头就是劳什子玩意儿。她站起来活动着筋骨,一边想着一会儿怎么对付那个混世魔王。
穆桃浅瞥过铜镜中的自己,却停下了脚步。被人摆弄了一个晚上,她竟然不知今夜是什么模样。铜镜中的俊俏娘子,束着并不繁复的发髻,蝴蝶鸟雀翩翩然立在金冠上,鹅蛋圆的脸颊透着胭脂的红粉,红妆之下,她的清冷之气被掩盖,竟然也成了姚顺口中温婉可人的女子。穆桃浅心被无数根银针扎着,她扭过头去不愿再看。她如今算是嫁人了?穆桃浅嘴角划过一丝落寞,又怎会是嫁人。她还记得自己初回京师的那一夜,闾邱辕迎娶关水月,光是筵席便延续了数日。她既没有三媒六聘,也没有华丽的仪仗,就算是三跪九拜也省了。自己怕是只比通房丫头强一点点罢了。
穆桃浅心下是苍凉的,她在进魏宅的那一刻,就已经想了一万种退路,不管哪一种都不会和他厮守终身。
门外的奴婢扣着门扉,方才还叫她姑娘的嬷嬷改了口,唤了她一声夫人。嬷嬷战战兢兢地说,“夫人,咱家老爷说,就算您嫁进魏宅,也是宅子里的烧火丫头,如今老爷在沐浴,让您去烧火呢。”
正如她所料,噩梦送进入魏宅的那一刻起,会轮番上演,而这只是第一步。
“我若不去呢?”
嬷嬷笑了笑,“老爷说了,烧火和入洞房,总得挑一样。”
穆桃浅皱皱眉,这交易可以考虑,“此话当真?”
“老爷在府上向来说一不二,夫人应该知道的。”
穆桃浅听闻,如此炎热的天气,竟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。烧火和入洞房,她当然选择烧火。穆桃浅不用再多思量,顷刻间便站在风箱前,奴婢们早已准备好了小板凳,穆桃浅坐定,便有奴才往炉灶里添柴火,她只拉几下风箱而已。可没一会儿工夫,便听到魏卿迟在里面破口大骂。
“想冻死老爷我?连烧火都不会,难不成只会暖床?”
比起入洞房,烧火不见得是件容易做的事。穆桃浅自知魏卿迟会刁难他,倒也没了太多的怨言,她挽起喜服的衣袖,手上不由加快了些速度。烧火并没有什么难度,只是要攒足了力气罢了。穆桃浅是练武之人,自然有使不完的力气。炉中的火烧得正旺,红彤彤地映在穆桃浅的脸颊上。头上的步摇金簪揪扯在一起,叮铃铃地轻响着。
“穆桃浅!方才想冻死我,现在难不成想把我煮熟了?!”
魏卿迟骂骂咧咧,穆桃浅憋着气又把风箱拉得慢了些。可魏卿迟怕是故意要为难她,一会儿凉了一会儿热了,就这样折腾了两三回,穆桃浅的暴脾气便激起来了。她从小凳上站起,拎着一桶水便走到了墙的对面。魏卿迟背身坐在汤池边上,一双脚在池子里来回划拉,手里还拿着一串葡萄,身旁还有个专门接葡萄皮的小奴婢。
魏卿迟打了个哈欠,却又扯着嗓子喊起来,“怎么水又烫起来了?!”
穆桃浅把一桶水自魏卿迟的头顶浇下,只听“啊”的一声,魏卿迟便挣扎地从汤池里站起,谁知池底太滑,他一个踉跄,又跌入水底。从天而降的那盆水沁入心脾的凉。
“魏老爷,这次可凉快些了?”
汤池的水并不算深,透过清凌凌的池水,却许久瞧不见魏卿迟浮出水面。他方才还挣扎着想要站起,此刻却像个木偶般倚靠着池壁瘫坐着。
“老……老爷!”
服侍的奴婢们都吓坏了,哆哆嗦嗦地试着唤魏卿迟,可惜没有一点儿回应。穆桃浅的心里也咯噔一下,她俯下身子凑近水面,魏卿迟闭着眼睛紧锁眉中,表情有些痛苦。
“来……来人啊,老爷溺水了!老爷溺水了!”奴婢们大呼小叫,四处奔跑着召唤更多的下人。
如果魏卿迟在今夜出了什么意外,她这辈子可就真的搭进魏宅了。即便有一万颗心想要让魏卿迟死,但唯独今天他不能出事。寻思间,穆桃浅的双手已探入水中,她抓起魏卿迟的手臂,想要把他拉起来,可谁知原本软绵绵的魏卿迟忽然在水中睁开了眼睛,冲着她微微一笑。穆桃浅脑中一片空白,还没反应过来,便被魏卿迟一把拉入水中。
她怎就忘了不能信他?上次在锦山也是这样,轻而易举就骗得她出手相救。
穆桃浅武功再好,可有一个致命的缺点,那便是不会水。下了水的穆桃浅,好似怕水的猫。任她平日里万般高傲洒脱,这一刻尽显狼狈与不堪。池水不深,但也不浅,就算她拼命的拽着魏卿迟,也无法在水中站稳,更何况她还穿着笨重的喜服。她甚至连救命都喊不出,便又喝了几口滚烫的池水。
一晚上的折腾,又是拉风箱又是提水桶,再经过这一次落水,穆桃浅的力气也耗得差不多了。魏卿迟的双手环在她的腰上,拼尽了全力,才让穆桃浅浮出水面。魏卿迟的手掌好似青藤,紧紧的缠绕着她。穆桃浅大口地喘着气,可还在挣扎着想要脱离魏卿迟的束缚。
“你别动……我的伤口撕裂了,再乱动又要喝水了。”
接下来的场面有些混乱,穆桃浅的记忆里,不下十个奴才跳进水里,热滚滚的汤池里好似一群翻滚上岸的鲤鱼,乱糟糟地让人心烦,除了混乱的人群,还有失声尖叫的婢女。
最后,她和魏卿迟终于回到了洞房,一人一条薄被,裹着被夏风吹完瑟瑟发抖的身体。穆桃浅坐在罗汉床上,奴婢们正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理长发,湿潮的发与金冠步摇揪扯在一起,绕成了乱麻。即便婢女再小心,可穆桃浅的头皮还是被扯得生疼。
对面床上的魏卿迟也好不到哪儿去,大夫重新给他包扎了伤口,药粉撒在伤口上,魏卿迟痛的直咧嘴。
“魏老爷,小人也为夫人诊一诊脉,这晚上风大,万一染了风寒,怕是会伤及胎儿。”
慈眉善目的大夫提醒着,魏卿迟却摆摆手,“不用不用,我看她好得很。你早些退下领赏吧。”
大夫只能领命退去。忽明忽然的烛火中,只剩下了一对新人。穆桃浅盯着魏卿迟,魏卿迟目不转睛地看着穆桃浅,就这样四目相对,到了深夜也不说话。
昏暗搁在他们之间,不够真切,魏卿迟忽然有些恍惚,眼前这个无比熟悉的女子,一下子就变得生疏了,穆桃浅湿潮的发散在胸前,好似一碗水莲,安静而有美丽。
瞧着对面一脸戾气的穆桃浅,魏卿迟竟委屈的红了眼眶,“死阿桃,伤口沾了水,真真痛死了。”
穆桃浅撇过头去不想再看,口里嘟囔了一句,“还不是自找的?”
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。今夜的魏卿迟与往常比起来略有不同,好似变得拘谨了些,又好像有些怕她。
“魏老爷,方才说的话你可作数?”
“方才我说什么了?”魏卿迟忽闪着大眼睛,故作懵懂。
“烧火和入洞房,二者选其一。”
魏卿迟挠挠头,“可是你这烧火丫头也不够称职呀?烧火都烧到和我洗鸳鸯浴了,你还不是想早早的入洞房。”
穆桃浅扔过一个想要杀人的眼神,魏卿迟耸耸肩,又往床里缩了缩,“罢了罢了,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,况且我有伤在身,不能为了一时欢愉而伤了身子。孤男寡女的,你又那么厉害,我还怕你霸王硬上弓呢。”
魏卿迟话音方落,穆桃浅便来到了他的面前。她上手一推,魏卿迟就倒在了床上,“你再胡说一个试试?”
魏卿迟咧了咧嘴,“痛痛痛,碰到我的伤口了。”魏卿迟也不起身,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大敞着躺在床上,他叹了一口气,泱泱地说道,“我就是自作自受吧,把你娶进门,然后看着你欺负我。”
穆桃浅好像没听到,她说,“魏老爷,您自己选吧,是我走还是您走?”
魏卿迟最擅长的就是装无辜,他又眨了眨眼睛,“走什么呀?我若今天走出房门去别处睡了,你明天就成为这府上的笑柄了,信不信口水也能淹死人?”
又是短暂的僵持,魏卿迟面上冷了些,他擅自盖上被子翻过身去,有些许疲惫的说,“今儿个伤口痛,我要在这儿歇着,劳烦你去罗汉床上睡吧。”
穆桃浅一怔,原本以为今夜会万般难熬,谁知倒也容易。穆桃浅轻嘘着,紧绷的心弦松懈下来。她躺在罗汉床上,月光浅浅的撒在身上,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蝉鸣。她枕着湿潮的发,有些睡不着。
“阿桃,灯灭了。”
床上的魏卿迟嘟囔了一句,穆桃浅这才发觉卧房里早已漆黑一片。这也算是魏卿迟多年来的顽疾了——夜里总是挑灯而眠。穆桃浅披衣下地,用火舌子点了一盏烛,摇曳朦胧的火光里,魏卿迟紧锁的眉中慢慢舒展开。他睁开了眼睛,看着面前的穆桃浅好一阵子。
这样的夜,注定是无眠的。穆桃浅睡不着,见魏卿迟也没有睡意,她索性打开窗子说些亮话。
“既然你把我弄进了魏宅,往后又有何打算?”
魏卿迟笑了两声,“你怨气这么重,谈往后又有何用?阿桃,不是我说你,你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,所以才会痛苦。”
穆桃浅答非所问地说,“我穆桃浅素来是个磊落的人,如今我乖乖的随你入门,便与旁人再无瓜葛。就算是有千千结,也是你我之间的事,魏老爷,你可明白我的意思?”
魏卿迟嘴角的笑意拭去,或许真的这一夜够折腾,他已没了和穆桃浅周、旋的心思,魏卿迟这一次恐是真的要睡了,只打了个哈欠,说了一声“知道了。”
夜终于变得安静下来,穆桃浅的耳边是魏卿迟的鼾声,她躺在罗汉床上辗转反侧,好似又回到了卢城,自己还是那个千岁府的大管家,夜里守着贪玩了一整日的小少爷。可明明发生了那么多事,每一件细细想来都无法释怀。
穆桃浅也累了,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。待穆桃浅一觉醒来,外面早已暖阳高照。她翻身坐起,揉了揉酸痛的腰身,才发觉魏卿迟早就起身了。他披着外衫坐在桌前看书,修长的手指划过书页,偶尔发出脆响。见她醒了,魏卿迟便把书扔到了一边。
“昨晚你说的话我细细思量过,今儿是你做魏府夫人的第一日,有些丑话要说在前头,你别不爱听。”
穆桃浅瞥向窗外,早有奴婢端着洗脸水候着。不等她回应,魏卿迟便继续说道,“第一,我要你入魏宅一事,大明的权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,即便心下有十二分的不愿意,在众人面前,你也是为我魏卿迟的夫人。第二,既然你不愿意做我的女人,我魏宅自然不会养闲人,烧火丫头的位子一直都是你的,兢兢业业做好本分事,我自然不会为难你。”
穆桃浅冷漠地接了话茬,“说完了?”
魏卿迟站起,他边穿好外衫边说,“第三,那日在太和殿我说你有孕,短时间你还要装得像些,若是因此露出破绽,我可就没有好脾气了。我的性子什么样你最清楚,我如今看你也不够顺眼,两人相处最好相安无事。”
穆桃浅哼笑一声,“这样最好,魏老爷说完了,那我也要说两句。既然外人眼里我已有孕数月,你我自然不用日日同房,魏宅大得很,我要另寻一间去住。烧火丫头的活我会尽心尽力地做,但若为难我做不情愿的事,我怕哪一日控制不了自己,又和魏老爷大动肝火。”
魏卿迟沉着一口气,许久才说了一句,“你我都好自为之吧。”
说话间,服侍的奴婢便进了门,魏卿迟张开双臂,婢女们熟练地为他穿衣束发,他也不去管穆桃浅,等穿戴好了,才冷冷地说了一句,“我有事要出门,你自己用膳不必等我,别忘了看看黄伯,他老人家最疼你。”
魏卿迟出去好一阵子了,穆桃浅却还呆若木鸡。婢女唤了她两三回,她才缓过神来。
“夫人,这是黄伯嘱咐为您特意熬得补药,能够固元补血,对胎儿有好处。”
那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端到穆桃浅的面前,她不禁皱起了眉头,魏卿迟真是可恶,在大殿之上口无遮拦,如今还要陪他一同演戏。
“我身体好着呢,不必服这些。”
“黄伯昨个晚上就嘱咐奴婢们,要先熬好了夫人的补药,才能熬黄伯的药,还要我们看着夫人喝下去。”
穆桃浅听闻,便不再推托,端起碗仰头而尽。药是苦的,喝入口中,连带着心里也浸了苦味。即便魏卿迟不说,穆桃浅也会去看黄伯,即便她和魏卿迟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结,但这些心结都与黄伯无关。黄伯住在前庭的花园里,这个时节繁花盛开,蜂蝶翻飞,处处留着花香与虫鸣。穆桃浅走在蜿蜒的小径上,拨开挡在面前的绿篱,便瞧见头发花白的黄伯佝偻着背在花园里晒太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