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琦今日带着仓曹、户曹、兵曹在外巡视,开封府又不是只管狱讼,那还有民政、赋役、户口等等事都需要操心。细论起来,这些活儿都比狱讼繁琐,格外麻烦。本来韩琦不用管那么多,谁叫开封府最近又开始缺人手了,王判官那身子骨儿也开始争气了,再度请病假了,如今便只能让能者多劳了。
韩综负责先行接待了赵宗清和无忧道长,在听说二人的来意后,韩综倒是有几分惊讶,崔桃竟连赵宗清都认识。这赵宗清如今在官家和刘太后跟前可是非常得宠,较之其二哥赵宗旦更甚。
“不太行。”崔桃一听无忧道长来了,就大概猜到其来意了。
“这案发地不是已经勘察过了?贫道保证贫道做的法事不会添任何乱。”无忧道长跟崔桃解释,他必须要及时为怨灵超度才行,不然等亡灵走了,便不知会游荡至何方,“从此她很可能就是一只四处飘荡的野鬼了,百年甚至千年都会如此,那岂不是太可怜了?”
“其实如果不贪吃的话,做鬼也没什么不好。”崔桃随口应一声。
无忧道长:“……”说的好像你做过鬼一样!
“话不中听,还望道长见谅。这冤死的人可多了,开封府之前也有很多被谋杀致死的被害者。道长为何独独要超度被弃尸在鬼宅的两名被害者?别人家有白事花钱想请道长去,道长都不去。而那两间鬼宅,道长不仅主动去了,这去不成了还要大费周折地求贵人来帮忙说情。”
这种行为自然是惹人怀疑,便是有赵宗清在,这该问的话还是要问清楚。
无忧道长怔了下,随即望向赵宗清,似有几分求救的意思。
“不能给个薄面?便就在院中央做法事,不会破坏或耽搁什么。”赵宗清打商量的语气问询韩综和崔桃。
韩综首要顾及崔桃的态度,自然是不敢随意点头应允,但赵宗清这边不给薄面又说不过去。他便跟崔桃打商量,让人在她的看管之下去鬼宅做法事。
无忧道长马上点头同意:“这样也行。”
“道长回答我的问题,才行。”崔桃坚持底线不动摇。
无忧道长咽了口唾沫,面色不大好了,转而再度望向赵宗清。
“道长如今高德,救众生之苦,过去的事也不全是你的错,知错能改善莫大焉,韩判官和崔娘子都讲理之人,不会揪着不放。”赵宗清对无忧道长道。
无忧道长叹了口气,愧疚地对崔桃和韩综道:“贫道年十七岁时,尚未出家,我有几分游手好闲,整日没事干就常在村子里四处闲逛……”
有一日,无忧道长因见到同村的孙寡妇跟已经成婚的张二狗抱在一起,便在回家时随意地跟自己的母亲提了两句,却没料到他母亲把这话传到了外面去。
那之后谣言四起,村里人都在传孙寡妇跟张二狗有奸情,张二狗的妻子更是闹到族长那里要求惩治□□。
孙寡妇和张二狗立刻双双否认了奸情,解释说那一切都是误会。
那日天热,孙寡妇去地头水沟里打猪草,结果中暑晕倒了。张二狗刚好路过遇见,便去查看情况,叫醒了孙寡妇。水沟旁的石头长着青苔,孙寡妇因为脚滑,滑了一下,就刚好跟张二狗撞上了,但二人只是撞了一下而已,根本没有抱。
无忧道长细想想当时那会儿情形,像是如此,俩人的确都没有伸胳膊抱对方。而且那天的确很热,热得他都想泡在水里不出来,孙寡妇顶着大太阳干活,中暑不奇怪。无忧道长当时也只是瞧了一眼,发现俩人身子贴在一起,便自行脑补多想了,还把话误传给了母亲,弄得满村皆知。
孙寡妇和张二狗给的解释,张二狗的妻子根本不信,非要闹着讨说法。村里的人有信的,有不信的,但更多人还是觉得孙寡妇不检点,谁叫她守寡没男人。家里没鱼吃,可不就容易偷腥?
张二狗的妻子撒泼,孙寡妇被冤枉不服气,两厢就厮打起来。这事儿因为没有更多人作证,断不清楚。
族长便询问当日是谁瞧见他们抱在一起的,站出来做个证,把当时的情况讲明白。
无忧道长当时犹豫着,想要站出去解释,却被他母亲给拽住了,要他别没事儿找麻烦。这要是去作证了,指不定把孙寡妇和张二狗妻子都给得罪了,最后落得她一身麻烦。
最后族长见没人站出来,也没有办法了,只能征询大多数人一致认同的意思去解决。
张二狗的妻子狮子大开口,要孙寡妇赔偿她五贯钱,还要孙寡妇许诺在两个月年内尽快嫁出去。在村里头,这五贯钱可不是小数目,有的人家给儿子娶媳妇儿也就花个两贯。孙寡妇家里没男人,生活比一般人家更艰辛,倒是攒了点钱,有两块银首饰,但她要为自己没做过的事赔钱,还毁了名声,岂能甘心给?她立志守寡,不嫁人,凭什么叫她在短短两个月内随便寻个人嫁了?
孙寡妇不服气抗议,却没人替她说话。张二狗倒是想说,被自家媳妇儿瞪一眼就老实了。而且他就算是说了,别人也不信,都会以为他是奸夫才帮着□□说话。
孙寡妇气得再问是谁目击,在乱传造谣,为何不肯站出来对峙,大家把话说明白。
无忧道长终究还是没有站出来,胳膊被他母亲死死地拽住了。
“今儿我若是被你们逼死了,我便是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!我要挖你们的瞎眼,割了你们的舌!”
无忧道长告诉崔桃,他至今还一字不落地记着孙寡妇当时诅咒大家的话。
之后族长就做主,把孙寡妇关了起来。村里几个有身份老者,便凑一起商议着,给孙寡妇在外村寻个亲事嫁出去。
孙寡妇在被关夜里,拍着门板和窗户,歇斯底里地大喊她冤枉,也说了无数遍她诅咒目击者和传谣者的话。后来声音就没了,大家都以为那时孙寡妇是喊累了睡了。
次日一早,村民们发现孙寡妇用扯开的被面悬梁自尽了。尸体已经凉了,说明她人在昨天夜里就走了。
大家这才恍然觉孙寡妇可能真的是冤枉了,才会以死证清白。
村子里也就那么几户人家,各家之间距离也不算远,特别在晚上的时候,村子里十分安静。昨天夜里孙寡妇声音凄厉喊的那些话,大家基本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。
人的死亡,总是会触发生者的感受。张二狗万般悔恨,痛骂自己的妻子作妖闹事,把好好的人给逼死了。张二狗妻子也吓着了。脸色惨白,然后就只顾着呜呜的哭起来。
那之后村子里的人着实忐忑了一阵,都怕孙寡妇的咒言应验。不过后来日子久了,一直平静没事,大家才宽了心,今天就把这事给忘了。
“贫道始终难忘孙寡妇的诅咒,日日做噩梦,惊慌不可终日。不到半月,贫道已经瘦成了皮包骨,快若死了一般。母亲见我如此,便请了道士给我做法,这道士也便是贫道的师父。师父告诉母亲,化贫道而去,令贫道出家,才能救回贫道的命。”
之后的事自然不必细说了,无忧道长的母亲肯定是舍了他,他如今才会出家成了道长。
“原来道长是因为心病难除,见了挖眼割舌便想起当年的事,才会如此?”崔桃问。
无忧道长点了点头,当年的事就跟刻在他骨头上一样,他始终觉得亏欠孙寡妇。时至今日,他虽已经人至中年,还时常会在午夜梦回之时想到孙寡妇的诅咒。
“虽然有很多人都称赞贫道道行深,能渡人,实则贫道连自己都渡不了,贫道从来不敢妄以为自己厉害。”无忧道长忏悔道。
“人在年少时,难免会因不懂事而做错选择。我如今比那时的道长还年长几岁,却还是在做错事。”韩综安慰无忧道长的同时,也检讨了自己。
无忧道长叹道:“无忧,师父给贫道取此道号,便是希望贫道能够忘却烦忧。然贫道努力了二十几年,终究还是辜负了亡师所期。”
崔桃静默听完整个故事以后,没做任何表态,只是默默地饮茶。
赵宗清见崔桃没有半点附和韩综的意思,也没有去安慰无忧道长的意思,问她有何想法。
“没多少想法。”崔桃客气地答道。
没多少,说明还是有。
“不妨直说。”赵宗清语调依旧温和道。
“只是觉得道长这么多年都在忏悔,却摆脱不了梦魇,可见当时孙寡妇的死都多惨烈。人因口舌造言而令无辜者付出生命,倒是很让人唏嘘感慨。”崔桃说罢,便望向无忧道长。见无忧道长一脸的愧疚,倒像是真的在为当年的事情在诚挚忏悔。
崔桃这才不禁多问一句:“那这些年道长修道行善,到底是为了忏悔当年的错而在做善事,还是为了让自己的飞升而在攒功德?”崔桃再问。
“应该都有吧。”无忧道长怔了下,不确定地答道。
“忏悔和赎罪本不过是生者安慰自己的办法,道长安慰不了自己,才难以摆脱出来。”崔桃道。
无忧道长怔了又怔,忙作揖谢过崔桃,表示他明白自己以后该怎样做了。
有时候人就是这样,明明很简单的道理,因为心里想要逃避,便不去面对。又因为没人提及,便可以骗自己继续逃避。
无忧道长反思自己忘了当初为道的本心,他为道是想侍奉神灵,诚心地神灵面前忏悔和赎罪。可后来,他的种种行为里掺了太多为道者的‘功利心’,为了出名,为了积攒功德,为了追求飞升。尽管这些年,人人都夸他好,德行高,但他还是安慰不了自己,因为他潜意识里知道自己这些行为真正所图的是什么,因而生出焦虑,更加摆脱不了孙寡妇给他带来的梦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