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簪笔只觉得天巡地转,一吐一吸之间连呼吸都是炙热的。
他深深地吸了口气,靠在山石旁边,脑中嗡嗡作响。
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传了过来,这必然是个身段轻盈的女人,而非男子。
元簪笔不看都知道现在自己必然眼眶通红,骇人非常,他从胸口到腰间都是滚烫,既热且麻,能这时候在花园中出入的,必然是宫宴上的人,他不愿冲撞女眷,对方越来越近,他转身,打算绕过去。
“元大人。”女人开口了,声音如同珠玉滚落,清亮而悦耳。
元簪笔放下扶着山石的手,道:“殿下。”
刘长宁走过了过来,月光下的女人面色粉白,柔美至极。
“我找了元大人许久,原来大人在这。”刘长宁语气中有几分羞涩,仿佛面对心上人的少女。
元簪笔垂眸,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,“殿下找元某可有什么事吗?”
刘长宁一笑,道:“有事。”
元簪笔极力压制着呼吸,缓缓道:“殿下请讲。”
刘长宁身上脂粉的香气不断地侵扰着他的呼吸,元簪笔只觉得嗓子干哑难受,但又碍于对方的身份,不能伸手将鼻子捂住,只好勉力将呼吸放轻,这样仅能让香气不那么充盈,对他的情况非但没有缓解,反而因放缓呼吸,胸口宛如被人划开塞了炭进去一般。
刘长宁微微仰头,笑着说;“这样好的月色,每每我抬头看月亮的时候,总会想起一位故人。”她不需要元簪笔回答,只是望着月亮,目光中既有元簪笔,更有洒下来的月光。
刘长宁道:“当年你兄长第一次入朝时我还记得,”她拿手比划着,更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了,“你兄长穿着官服,明明和其他人穿着一样的,我从官道上走过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。”
“殿下。”元簪笔轻声提醒道。
元簪笔不是不愿意听旁人回忆元簪缨,但绝对不是这个时候。
他几乎想立刻离开。
刘长宁眼中有若有若无的水光,“当年我是真的喜欢他,可是皇兄告诉我,我要是嫁给他,簪缨就不能再做官了,他只能做我的驸马。我就想,日后
簪缨为我画眉,我们二人在一起不好吗?他做官有层层阻力,可做驸马不一样,做驸马是清贵闲人,做驸马难道不好吗?难道我不好吗?”
刘长宁往前走了几步,元簪笔低声道失礼,往后退了退,始终和刘长宁隔着一丈的距离。
“可当我同他说的时候,他没说不同意,但看见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他不愿意,他不想拂我的面子。我生气了,我和他说本宫可是长公主,天下多少青年才俊任本宫挑选,你元簪缨又算什么?不过是本宫一时喜欢罢了,本宫今日能喜欢你,明日也能喜欢别人。本宫回去大哭一场,决意日后元簪缨有需要本宫的地方,本宫定然要他跪下认错。”
月光照进刘长宁的眼睛里,眼泪顺着这双美丽的眼睛落了下来。
元簪笔不知所措,只能原地站着。
“后来有人问元簪缨是不是不愿做驸马,你一辈子妥帖温和的兄长说:是我配不上长宁公主。他和别人说,是他求婚,被我拒绝了。之后他与兄长改革、变法,我既希望他成功,又不希望他成功。他成功了岂不是我俩此生无缘,他要是不成功,被弹劾去官,就能做本宫的驸马。本宫是这样想的。但看见他的样子,我突然觉得让他一辈子春风得意位极人臣也好。”
她伸手,长长的袖子滑落下来,露出莹白的手臂。
元簪笔立刻别过头。
刘长宁笑着说:“我希望你兄长一辈子是高天之月,哪怕我只能永远地在这看着他。”
“我嫁给容君侯,我以为我对元簪缨再无奢望。”她轻轻叹息,又大笑出声,“但是你兄长输了,他和本宫的兄长都输了!陛下被逼着写下诏书的时候本宫就知道,本宫的月亮,终究还是碎在了地上。”
元簪笔手指捏得青白,药效和回忆搅扰得他头疼欲裂。
“他被罢官,他云游四海,他好像对朝局没有奢望。本宫真的松了一口气,远离朝局也好,做个饱学之士,好好活着,长长久久地活着,儿女承欢膝下,直到寿终正寝!本宫真是这么以为的!”
刘长宁面容狞丽,“容君侯死后半年,陛下破格令我回宫居住,说是陪着太皇太后。我那
天陪着太皇太后绣花,底下的人跑进来,说公主快去劝劝陛下。我进了内书房才知道,你哥哥死了。”
元簪笔哑声道:“都是旧事,臣不愿意再和公主谈了。臣告辞。”
刘长宁一把抓住元簪笔的手腕,手腕上滚烫的温度让她心惊,她死死地抓着,指甲几乎要嵌入元簪笔的皮肉,“他们说元簪缨是病死的,元簪缨怎么会是病死的,本宫早就问过给元簪缨看病的御医,元簪缨虽然病重,但不是不治之症。他是被谁害死的?被你,被你家的人?被所有觉得他是污点、是叛徒的世家子弟?还是被……”
元簪笔甩开的她手。
指甲划开皮肉,血液从伤口渗出。
“那天我看见了你,”刘长宁眼神怨毒,“看见你同谢静相谈甚欢。谢静之父谢居谨是什么人?当年改革时他没少反对,之后逼宫更有他的功劳!你怎么能和这种人在一起?这次考试,你卖了天大的人情给谢氏,连眼高于顶的谢氏都不因你出身不正觉得与你交往是可鄙之事了!元簪笔,你这样如何对得起你兄长,你如何对得起死在宁佑一案的人!”
元簪笔从小被元簪缨带在身边教养,刘长宁见过他不少次,都是同元簪缨在一起,她以为元簪缨一手教出来的孩子必然和他相似,就算截然不同,也绝做不出亲手一步一步毁了自己兄长毕生努力的事情。
她盯着元簪笔,想在他眼中看到动摇。
但一点都没有。
元簪笔缓缓地说:“殿下喝醉了,臣去叫人扶殿下去休息。”
刘长宁却道:“你得势,是世家得势。我宁可看乔郁这样的无耻小人位极人臣,也不愿意看你平步青云。”她弯唇一笑,“有没有人告诉你,宫宴是本宫一手操办的?”她下颌扬起,傲气非常,“直接杀了你或许还能给你留下一个好名声,本宫才不愿意。”
元簪笔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“你说,要是你酒醉冒犯了我,皇兄会如何?百官会如何?”刘长宁伸手,搭上自己的衣领,她还未扯开,尖声道:“来人!来——”
元簪笔顾不得什么,一掌将刘长宁劈晕。
女人柔软的身体倒在他怀中,脸上仍有泪
水未干。
元簪笔被烧得已快看不清眼前,他吐了一口气,道:“乔相,看了这么久还不走吗?”
刘长宁刚说几句话他就听见了轮椅的声音,料想是乔郁觉得有什么不对,出来看看。
乔郁果然从那边转了过来,他虽然听完了全程,但还是阴阳怪气地笑道:“元大人果然魅力无穷,既有外族美人对你仰慕已久,又有金枝玉叶投怀送抱,本相十分艳羡钦佩。”
元簪笔将公主直接推给他,道:“帮我。”
乔郁被公主一砸,差点没从轮椅上下去。
他心中暗骂好个元簪笔,对公主倒是怜香惜玉,对他却毫不留情。难道元簪笔是瞎了,看不出他这样坐着,哪怕扶一个女人也很吃力吗?
他抬头,正要讽刺几句,却见元簪笔整个人从头烧到了脚,仿佛刚从热水里捞出来一样,耳垂鲜红欲滴,艳丽非常。
“本相的人情可是很难还的。”乔郁道。
元簪笔轻声道:“求你。”
他压抑着喘息,声音又轻又哑,被烧得虚浮,整个人又湿漉漉的,就连眼神都是湿的,乔郁呼吸一滞,摆手道:“快滚。”
元簪笔转身就走。
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顺着刘长宁的法子,眼睁睁地看着元簪笔被冤枉,或者……他低头看了眼刘长宁。
或者帮刘长宁作证,元簪笔欲行不轨之事,长公主激烈反抗后未果,将人打晕。
他简直有一万种方法毁了元簪笔,况且这机会近在咫尺,他不牢牢把握,日后定然会后悔得不能自已,但乔郁被那声求你砸了个不省人事,想不到元簪笔看起来傲骨铮铮,实际上还能说出那样软的话来,元簪笔脚步是软的、腰是软的、声音也是软的。
平时元簪笔对他万事防备,只这一刻示弱得像是凶得要命的狼崽子翻身把肚皮和喉咙露出,怎么不让乔郁洋洋自得?
乔郁猛地一顿。
为什么元簪笔说的那样流畅自然,为什么他那么……熟练?
他面色微变。
元簪笔顾及对方,用力不大,刘长宁身体还在颤。
乔郁虽然承认元簪缨确实是令人念念不忘的谦谦君子,但是对刘长宁实在无法共情,他太先入为主地觉得元
簪笔只能死在他手里,对所有截胡的行为都难以忍受。
刘家人要死在他手上,元簪笔更要死在他手上。
如果有人要杀了元簪笔,那乔郁只能杀了这个人以绝后患了。
乔郁若有所思地望着刘长宁。
他虽然是个成年男子,但毕竟身体有残疾,这样扶着个昏过去的女人难免吃力,于是一松手,将长公主推了下去。
他可能有点用力,也可能是元簪笔用劲太轻,刘长宁落地之后便醒了过来。
女人眨了眨眼睛,她脖子和脑袋都疼得厉害,颤着站起来才发现后面有个人。
乔郁见她颤着起来,高呼道:“快来人啊!”
刘长宁:“……”
刘长宁怎么看都觉得这个画面无比熟悉,低喝道:“你做什么!”
乔郁弯着眼睛笑了,样子比刘长宁还无辜,他轻轻道:“公主喝醉,一头撞在山石上,臣来不及阻止公主,眼睁睁地看着公主昏了过去,故而十分担忧,所以想叫人过来,把殿下带回去让太医诊治,看看身上有没有受伤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