各种颜色的线都染好了,就架到我家的大豆条上,架到早就支好的木架上,在阳光下晒干。
每到染布、摆线、上机的时候,我那小脚的姥姥是早就得到口信的,她就会到我家来,担任技术顾问之类的。
我的姥姥,虽是农村人,但脸色白皙,脸上有一颗明显的粉色痦子,使其更显慈眉善目。她老人家去世时,我还小,记不得那颗痦子在脸上哪个位置了。
这个时候,我的老娘是总指挥,声音很大地指挥着几个女人们,很是忙活。
已经记不得这个活叫什么活了,姑且就叫摆线吧,就是把染好的线,摆弄成千百条的经线。记得是把木橛子插在院子中间的地上的,再在院子的两头固定好挂杆,我老娘就牵着一个个纺锤上的线来回走着,转过去绕过来,两只手上千百条线在翻动,很是好看。哪个纺锤上的线抖落完了,再接上一个新的纺锤。
我最佩服的是老娘接线头的时候,两只手都占着,线头伸出来,她用嘴一吸溜,手指头一摆弄,线头立马就接上了,又快又好。
此时,我和伙伴们多半玩疯了般,偶尔会碰到家什。我老娘多半会呵斥,快一边玩去啊,看我忙完了不毁你(打你)。
那时的村里织布机很少,谁家要用织布机的话早就排好了号的。多半,织布机会抬到家里宽绰的人家,我家的堂屋里就经常摆着。几家凑在一起织布的时候,不是这个妇女织布,就是那个姐姐蹬机,家里要热闹很长时间。
白天都是忙着农活,晚上了老娘都会织布到深夜,许多个夜晚,我们都是在织布机的声音中睡去。
一直到织布机上的经线用完了,我老娘会用镰刀来割断,沉甸甸的很大的一卷布就拿下来了,每家再按照兑的线分布。每家,布织好了,都是很高兴的事。
农村的孩子们最常穿的是白线和黄线交织的布做成的褂子。这种黄线是胶泥黄色的暗黄,用的就是那种天然带色的棉花,不用染色,直接纺了线织布。
那年,织好了黄布,老娘就叫人把布给捎到了北边十里处甄庄的甄姨家。大表姐刚买了一个缝纫机,作为营生的手段,正在学活。于是,老娘就叫表姐给我做褂子,而且一做就是两件。当然,老娘捎过去的布是宽绰绰的,人家紧紧手匀出来布,再做一件也够。
我是不用到甄姨家去的,大表姐只用想象着我的个头做就行。农村的衣服那时候没有做得可巧的,都是今年做了,明后年还能穿,自己穿小了再给弟妹穿。
可惜的是,我的这两件褂子没能传给弟弟穿。表姐给做的太大了,下摆都到我膝盖了,像袍子般。于是,我就穿了许多年,一直穿到两只衣袖都烂了,一直到我初中开运动会时,我卷上了破烂的袖子,当运动衣参加了比赛。
布织好了,把布变成衣服更是一个技术活。衣服要穿到外面穿到人前,不只是保暖,要显精神显面子的,再好的布做不好,就太可惜了。
织布的高手,自然也是做衣服的高手。于是,经常有女人到我家,说给孩子们做衣服,不知道式样不知道大小不知道从哪里下剪刀。我老娘就会拿出我们穿过的衣服,放在布上,人家孩子的个子她自然是清楚的,她就会用白粉笔或者有时用坷垃头划线,给人家剪好,人家自己再拿回家缝。
那一年,城里人串联来到我们村里,她们住到南邻的二大娘家里,说要住上一段时间,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。
我的老娘不知道从哪里听闻,来的人里有一个姑娘叫新华,她是城里公家单位领导的女儿,而她的爸爸恰好是我老爹的领导。于是,我老娘从箱子里拿出一块自己织布做好的床单,给新华姑娘送了过去。对于老娘来说,老土布的床单是自己能拿得出门的最好的东西,被她用来拉拢腐蚀人家。
那个时候我老娘都知道走后门了,真不愧娘家是生意人很会算计的,她绝对知道投入和回报的关系的。
土布,是鲁西南农村宝贵的物质文化遗产,可惜没能在我老家传承下来。
我自小是穿土布衣服长大的,那时的被子、床单也是粗布的,小的时候还嫌土气,睡在上面还觉得剌拉人,待到年纪大了,就觉得还是老土布好,睡着舒服,接地气。
我老娘嫁到商家绝对是下嫁,她出嫁带过来的两个木箱子,木材、做工、式样都很好,我在农村其他人家家里就没有见过那么好的。老娘从娘家陪嫁过来的樟木箱子里有几件压箱底的东西,其中一个就是大床帷幔的挂件,尤其精致、好看。因为配着银质的蚊帐钩子,那就肯定是挂在蚊帐两侧的,上面有乱七八糟的七彩璎珞,有绣着花纹的布条子,这些都缝缀在一个彩球上,彩球则是这件堪称艺术品的神韵所在了。彩球约摸拳头大小,是用彩布缝好的花瓣,一瓣一瓣拼好的,用了许多的花布、许多的彩线,玲珑剔透、色彩斑斓、光彩夺目。做这个东西,不但要有高超的针线活,还要有很高的设计水准,最为重要的是雅俗共赏,体现了制作者非常高的艺术品味。我觉得关键还是家里富裕,老袁家的家底确实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