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事实就是,步千洐揽着她,与容湛一前一后在月下纵横飞掠,时不时还出两声此起彼伏的清啸,像轻盈的燕子。就是度比平日慢了不少——没办法,燕臀有疾啊!
跑了足足一个时辰,夜风嗖嗖刮得颜破月脸生疼,两人才停步。
他们已进了墨官城。避过四处杀烧抢掠的士兵,三人一直行到城南。
这是一幢明显刚遭受过战火洗礼的大房子,青瓦朱墙、描金黑匾,却偏偏灰黑残破、寂静无声。
容湛轻车熟路带着两人穿堂过室,很快便到了一间内室,掀开正中一块青砖,露出个地窖,里面黑沉沉的放了七八个酒坛,瞬间酒香扑鼻。
“带回营中势必被大家瓜分,我就命人封了这地窖,等你过来。”容湛抓起一坛,丢给步千洐。
步千洐大喜,将破月随便往边上一扔,接过酒坛,咕噜噜便喝。
容湛平日喝酒都极其斯文,今日居然也提了一坛。素白的手抓着酒坛,透明的酒液自他腮边滚落,顺着修长柔韧的脖子一直流到衣襟上。破月望着他突起滚动的喉结,心想他其实也挺爷们儿的。
步千洐放下酒坛刚要说话,便见破月直愣愣盯着容湛,眼儿亮晶晶的。步千洐立刻起了逗弄她的兴趣,又提起一坛,塞到她怀里:“喝。”
破月哪里肯干,理都不理他,接住酒坛往地上一放:“你们慢慢喝,我去外边透透气。”
破月抱着双膝坐在廊道里,步千洐和容湛已跃到屋顶上,侧卧着喝酒,优哉游哉。
“得罪了大将军和监军,后悔吗?”容湛问。
步千洐没有笑容,摇头:“大丈夫行事,岂有后悔的道理?只可惜人微言轻,救不了这一城的妇孺。”
夜色幽深,高低起伏的屋顶一直延伸到远方,宛若嶙峋的兽。容湛目光放得极远,轻轻道:“终有一日,我们的想法会上达圣听,这一切都会不同的。”
步千洐没出声。
容湛转头望着他:“为何让破月扮成小宗?”
步千洐意味深长看他一眼:“你小子装得倒挺像。”
容湛微笑:“你们这么做,自然有目的。”
步千洐淡道:“她是颜朴
淙将军的女儿。”
容湛并没有吃惊的表情,抱起酒坛喝了一大口才道:“你不惧他权势滔天,难道我就怕了?咱们兄弟同甘共苦,这件祸事又是我引来的,何必让我置身事外?”
步千洐眼中慢慢露出笑意:“行了,我把她叫上来与你相认?”
容湛目光扫一眼庭院中的破月,摇头:“罢了,就当她是小宗。她毕竟是女子,将来离开军营,你我也不要对旁人提及,于她清名有损。”
步千洐瞥一眼他,心想:那你可就不懂了,这丫头一向都是损我的清名,她胆子大得很那!
但他嘴上也不好说破,一低头,却瞥见破月抱着肩膀,眼睛直愣愣的呆,小小的身子在秋风中打了个寒颤。他不由得笑了,转头打了个哈欠,对容湛道:“我乏了,回营吧。”
水洗的月光,悄无声息的倾泻在阴黑的街道上。昔日繁荣的城池,如今仿佛死去的烈女躺在脚下,满身血污、残破死寂。才过了大半个晚上,街上已看不到一个人影。
容湛负手走在最前头,墨白衣、清逸如松。清朗的凤眸望着繁星满天,便染上几分忧国忧民的愁思,兀自出神。
步千洐,手上还提着坛酒,边走边喝,破月走在他身旁。饶是他海量无边,走在这样空旷的夜里,亦是酒不醉人人自醉,有些意摇神驰。
到了城门处,容湛上前向守门士兵出示腰牌登记。步千洐今日被杖责觉得很丢人,便远远站着等。一转头,瞥见破月耷拉着肩膀,还揉了揉眼睛,整个人没精打采。
“哎约——”他一声低呼,扶住自己的腰。
破月紧张了,冲过来一把扶住他:“怎么了?很痛吗?”
“痛死了!”步千洐手臂往她肩膀上一搭,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上去。破月不疑有他,连忙抱住他的腰,语气却有点幸灾乐祸:“看吧看吧,伤得那么重还要跑出来喝酒!”
步千洐靠着她的身子,一下子想起吹在自己腰臀上那口软软的气,还有她红红小小的唇。明明喝了一坛酒,他的喉咙却又干起来。
他沉默片刻,一手重重将她的身子往胸膛一扣,另一只手抓起酒坛,坛沿压住她的唇,肆无忌惮的笑道:“见者有份!我的亲兵怎么能不喝酒!”
破月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,又被浓浓的酒液堵住了嘴,在他怀里“唔唔唔”拼命挣扎。而
他头一回将女子的身子抱得这么结结实实,胸膛里心跳“咚咚”如战鼓。搂着她肩膀的那只手,指尖恰好能触到她的胸/口。尽管那触感似有似无,可他却仿佛已感觉到柔软饱满。
破月火了,双拳狠狠捶在他胸口。步千洐这才松开她,一本正经的道:“还不谢我!这可是绝世佳酿。”
破月满脸酒渍,还被呛得连声咳嗽,怒道:“我诅咒你一喝酒嘴里就长疮!”
步千洐一愣,一脸佯怒,作势抬臂又要将她抓进怀里灌酒,破月一声尖叫,抬腿就往边上跑。
步千洐也不追,笑着看她跑远,舒心畅意的仰头灌酒。
城门处,负责值夜的士兵看着远处这两人,对容湛道:“这位将军还带了军奴?真是……啧啧”
容湛原本正低头将腰牌放回身上,闻言忽的抬头,看着士兵,欲言又止。静默片刻后,他转身看着那两人,眸色幽深。
破月跑了几步,脸上却有点热起来。她想,刚刚步千洐明明是闹着玩,可她怎么觉得,他搂得有点紧,紧得有点怪异。是错觉吗?
她忍不住回头望他一眼,却见他已放下酒坛,沉着脸,一脸警惕的望着路旁的小巷。
容湛比破月更早察觉到异样,已经走到了步千洐身旁。
“你带她先回去,我探探就回。”步千洐低喝一声,还不忘将酒坛塞到容湛怀里,矫健的身子入如离弦的箭,顷刻便冲进巷中,没入夜色里。
“怎么了?”破月压低声音问。
容湛盯着她道:“我没看清。大哥做事有分寸,咱们先回去等他,免得生变。”
破月知道若不是自己这累赘在,容湛肯定也跟着步千洐冲过去了。她便极配合的道:“好。”然后走到容湛面前背对着他,等着他像步千洐一样,搂着腰,带自己回去。
容湛毫不迟疑,从腰间拿出块手帕就往左手上缠,缠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,呆呆看了看她黑色步兵长衫下纤细的腰,又看了看缠了一半的手帕,一时竟为难得不能自已。
破月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动作,回头疑惑的看着他。容湛怕她看出端倪,脸猛的转向一旁,左臂僵硬的将她的腰一搂。
“得罪了。”他轻声道,五指扣在她腰腹,只觉得滚烫难当。他目不斜视看着前路,用尽全力狂奔。
夜如鬼魅
,风驰电掣。
破月被他几乎逆天的度吓到了,连忙伸手将他的腰搂得死紧。容湛脚下一滞,却跑得更快。来的时候他们花了一个时辰,容湛抱着她回去,却只花了三刻。
到了步千洐营门口,容湛将她往地上一放,转身就走。破月忍不住问:“容将军,你别太拼命了,跑这么快,伤口……不痛吗?”她以为容湛跑这么快,是要去协助步千洐。
容湛整张脸已经憋红,被她一说,才感觉多处伤口火辣辣的痛。他头也不回的道:“无妨,你先进去。”
破月心中钦佩不已,心想伤得那么重,居然轻功还这么好,看来今天的一百棍对他们来说简直九牛一毛。自己也要加紧练习武功了!她道了声晚安,才进了帐。
听到身后已无动静,容湛才默默抬手扶住自己的腰,缓缓的、一步一停,往自己军帐挪去。
作者有话要说:昨日鸡血,今日自然阳痿,瘦瘦一章,看官笑纳~~
顶锅盖逃走……
☆、二六、阴谋
因为经历过更惊险的遭遇,所以破月的心脏已足够强壮。回到营帐后倒头就睡,结果睡到日上三竿,睁眼一看,步千洐的床铺动都没动过,她这才真切的担心起来。
她晃到容湛的军帐,人却不在。她考虑了一会儿,便灌了壶水、带了点吃的,站在大营门口等。
她昨日在步千洐杖责时忠心护主的事,倒是传得沸沸扬扬。当然由于她近日有些“娘气”的嗓音和言行,传成什么样的都有。以至于她蹲在营门口时,守门士兵朝她挤眉弄眼:“小宗对步将军真是好啊!”
她还真没想到那方面去,冲士兵笑笑,自等得优哉游哉。
等了许久,终于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,从前方的山丘后出现。破月一看到他就吃了一惊——远远只见他肩上背着个黑色的事物,朝营门狂奔而来,激起一地尘土。
“开门!”他远远便是一声怒喝。
守营士兵连忙搬开营前铁蒺藜,转眼他便如旋风般已至营前。
“将军!”破月连忙冲上去,大喊一声。
步千洐原本目不斜视,偏生被她往面前一杵,顿时脚步一乱,奔袭了整晚体力再也难支,一个踉跄“嘭”迎面摔倒在地。
破月这才看清,他的整个后背都已被血迹染得鲜红一片——一定是伤口开裂了。且右肩上还添了两道长长的伤口,袍子破了,露出白花花的血骨。他竟是跟人动过手了!
他猛的抬头瞪着破月,声色俱厉:“阻我作甚?!滚!”
破月还从未被他这样凶过,不由得全身抖了一下。步千洐怒气冲冲的提起掉落在地上的黑色布袋,从地上跃起。他一提真气,却觉实在四肢疲软,只得扛起布袋,看也不看破月,快步往营中走。
破月被他吼得有些委屈,可见他背影佝偻、步伐沉重,又有些可怜。连忙快步跟上去,小心翼翼把水壶递过去:“渴吗?”
步千洐这才觉自己嗓子干得都要着火了,一声不吭接过,咕噜噜一口饮尽。斜眼看一眼破月,她的目光中尽是担忧和歉意。这目光令步千洐心头一软,便放柔了声音:“我方才不是凶你,实在军情紧急。等了多久?”
“两个多时辰。”破月又将怀里的肉包子递给他,他接过几大口啃完,忽的觉包子还是热的,不由得望一眼她胸口,心里顿时舒服起来。
破月见他背上的黑袋看起来湿漉漉的,方才他摔倒的地上,更是蹭上了丝丝缕缕的血迹。步千洐仿佛查知她的疑惑,道:“袋里是人头。”
破月看着塞得满登登的布袋,不由得有点害怕。步千洐笑了笑,背起布袋正欲足狂奔,忽的望见前方行过来两个人,正是领军大将赵初肃和监军。他们身后数步跟着一队士兵。
他精神一振,几个起落,便落到了赵初肃面前。
“大将军、紧急军情!”
赵初肃看到他的样子,猛的抬掌,示意身后诸兵不要靠近。而后一把将风尘仆仆的他从地上扶起,语气关切:“怎生弄成这个样子?”
一旁的监军却笑道:“这不是步阎罗步将军吗?”
步千洐理都不理那监军,诚挚对赵初肃道:“将军,借一步说话。”
那监军却道:“有什么本监军不能听吗?”
赵初肃便道:“千洐,有什么事,便在这里说吧。”
步千洐也不迟疑,将肩头黑袋一抖,数十颗湿漉漉的人头,滚珠般落得满地都是。赵初肃和监军都是大惊,步千洐朗声道:“昨日属下夜入墨官城喝酒,叫我撞见这十几个人,全做百姓打扮,却行为异常。属下跟上去,听到他们竟是墨国留在墨官城的奸细,现下我军大部屯扎墨官城,过得五六日,墨国、幽兰国、离国、馠国、焱国,五国残军约莫六万,会合力偷袭墨官城。这些奸细便会里应外合,打开城门,陷我军于不利之地!我一直追到三百里外,才将他们擒获。只是他们……全数服毒自尽了。”
赵初肃和监军对望一眼,神色都肃然起来。
“升帐!”赵初肃喝道,对步千洐道,“你跟我来!”
一行人匆匆走了。不仅是他们,随着将军战鼓的擂起,整个军营的人瞬间都变得紧张的忙碌起来。
破月站得不远,将步千洐的话听得清清楚楚,不由得忧心忡忡的回到军帐。
过了约莫一个时辰,帐门被掀开,步千洐冲了进来。
破月原本坐在椅子上,一下子站起来,紧张的望着他。他却直挺挺的往床上一趴:“两个时辰后叫我,切记!”说完双眼一闭,呼吸渐沉,竟已是倦极睡着了。
破月站在床边望着他,只见他髻凌乱、汗水和血污不知干涸了多久,整张脸已似花猫般糊涂。高大的身躯修长的四肢,孩子般耷拉在榻上,哪里还有半点将军气质。
双靴也没拖,后背至小腿,几乎全是血污一片。
破月打来热水,用剪刀小心翼翼从他领口一直剪到大腿根部。好在他一直在动,袍子还没粘到破裂的伤口上,否则她绝对可以想象出,将来撕扯的时候会有多疼。
这回她哪里还顾得男女之防,轻轻的一点点替他擦干血渍灰泥,重新上了药,然后扯过棉被为他盖上。做完这一切,又去准备了午饭,只是不经意间,她望见整个大营里人来人往,匆忙而有序。
要有大动作了。她猜想。
两个时辰很快到了。
她推了推步千洐,他缓缓睁眼,一看清她,立刻翻身坐起,薄被滑落,他感觉到整个后背一凉,顿时明白过来。连忙将薄被一扬,披在肩头,望着她的目光,便多了几分意味深长。
“一会儿大军便会开拔,你跟容湛一起走吧。”
破月心头一惊,忙问:“你呢?”
他神色自若道:“我是守城将军。稍后再来寻你们。”
破月跟他相处数日,竟也摸透了他的脾气,此时见他神态越轻松,越知情况危急。她想起方才所见,整个大军竟似要尽数弃城而去,可为何留他在此守城?
她没学过兵法,可联系到目前的状况,也想到一个耳熟能详的成语:声东击西。不由得大惊道:“大军要去偷袭其他地方,让你在这里做饵拖住六万敌军?大将军给你留多少兵马?”
她一连串问题,个个戳中要害。步千洐眸光一闪,微微有些吃惊,也不隐瞒:“赤兔营昨日前锋,已不足四千。大将军已补足至五千。”
“狗屁!”破月勃然大怒道,“你这分明是炮灰啊!五千抵挡六万,你能抵几天?你战死了,功劳全是他们的!你怎么会接受这么愚蠢的任务?是不是大将军和监军故意整你?”
步千洐听她骂得难听,不由得皱眉,喝斥道:“狗屁?你狗屁都不懂!身为军人,自应大局为重。赤兔营乃全军精锐,只要拖得敌人三日,咱们大军便能出其不意远途奔袭墨国、馠国都城,整个东部战局便豁然开朗,不必拘泥于一城一役之夺。可若是弃了此城,敌军便能从后路包抄我大军!我与大将军情同父子,你若再胡言,我就将你丢出去!”
破月听得又急又怒,却又无法辩驳。她知道他说得对,从大局而言,这一城的弃子十分必要。就跟她打星际似的,只要能偷袭地方基地,哪里会在乎一小队炮灰的死活?
可如今不是打游戏,这一小队炮灰中也有步千洐啊!他是她的救命恩人!也是她……是她如今的依靠啊!
她狠狠别过头去,只觉得热血上涌。步千洐瞧她气得耳根都红了,忽然觉得有些好笑,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,也一扫而光,胸中忽的豪气万千。
两人都没说话,沉
默了许久,破月才低声问道:“九死一生?”
他见她肯说话,顿时笑了:“别人嘛,自然九死一生。有我的赤兔营在,起码也是八死二生。”
破月咬着下唇:“行。我跟容湛走。”
步千洐望着她侧脸上沉寂无波的眼眸,不知怎的,心里像是被针轻轻扎了一下,嘴里却满不在乎的答道:“正该如此。”
☆、二七、湛洳
没有太阳,天色苍白而浑浊。
广阔的平原,像是着了火的油锅。而一队队胥国大军,便是一缕缕滚滚燃起的黑烟,遮天蔽日、马蹄纷乱。
破月穿着黑色步兵长衫,腰里还像模像样佩了把单刀,跟着容湛的马一路小跑。
那刀是离开墨官城时,步千洐赠予她的,说这时他年幼时的佩刀。他亲手把刀系在她腰间,便离开营帐了。她和容湛走的时候,他也没来相送。
想到这里,破月忍不住摸了摸那刀。这刀比寻常刀要短,刀刃也更窄,青光隐隐,上刻“寒月”,还跟她名字重了一字。
这个偶然,是否昭示着什么?
破月想到即将孤身抗敌的步千洐,心头升起不详的预感。
离开墨官城,是理智而清醒的决定。纵然步千洐对她恩重如山,她留下能干什么呢?陪他死吗?既然不能帮到他,她只能选择保住自己的性命。
况且,容湛不也一声不吭的离开了吗?
她忍不住抬头望着前方马背上那挺直清瘦的背影,这一路,容湛骑着步千洐的乌云踏雪,一直很沉默,只是马不停蹄的赶路。
约莫要离开步千洐,他也是很难受的吧?
破月回头,却只见黄沙漫天、人若潮水,却哪里还有墨官城和步千洐的身影?
急行军了两日一夜,破月累得像一条死狗。好容易到了目的地鲁蔷城,破月一进容湛的军帐,便瘫软在地上,动弹不得。
容湛一路都绷着脸,此时见她如一团烂泥跌在自己脚下,才想起她是名弱女子,自己命队伍急行军,却忘了顾及她了。他不由得有些愧疚,顾不得避嫌,轻轻将她衣领一提,放在椅子上,低头询问:“还好吗?”
破月抓起桌上水壶猛灌了一口,喘着粗气道:“我还受得住。”
容湛心中有事,也就无暇管她了。他匆匆离了营帐,片刻后又折返,身后跟着他的亲兵小钧。
“破月,小钧会护送你到帝京。他身手很好,沿途也有人相助。到了帝京,小钧会为你安排住处,他为人机警,颜朴淙决计找不到。放心。”他平静道。
破月没料到他竟早知道自己身份,一时又震惊又尴尬。她还没答话,一旁的小钧已红了眼圈:“将军!让我随你去战场吧!你怎能独自一人……”
容湛极难得的沉下脸:“我意已决,不必多言。”
小钧眼泪哗啦啦的掉,破月一把抓住容湛的袖子:“等一下,你要去哪里?”
容湛缓缓一笑,眼眶竟有些湿润:“大将军令我率兵与鲁蔷城的大军汇合,我已提前一日到了。现下,我自是回墨官城,与我义兄同生共死。”
破月心头猛的一震,什么话也说不出来。
容湛背起长剑,小钧含泪将干粮装进他的背囊。容湛失笑:“小钧,你要压死我吗?”
小钧难过道:“敌人大军围城,墨官城必定短水少粮,将军多带些吧。”
容湛笑笑,不再拒绝。转头却见破月怔怔望着自己。他柔声道:“你勿要难过。我知你亦是热血女子,可战场不属于你。再说,我们兄弟联手,也不一定不能退敌。若是侥幸活下来,将来我与大哥再去寻你,咱们一块儿喝酒。”
破月鼻子一酸,眼泪掉下来,却只能麻木的点头。
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嫌弃自己的弱不禁风!否则、否则她就是与他们一同战死在城楼上,也是无悔!她的命,她这些日子的自由,本来就是他们给的啊!难道她就不能为他们挡上一箭吗?
容湛望着她面颊上清莹的泪水,忽的对小钧道:“你先出去候着。”
小钧退了出去,破月看着他负手而立的挺拔身影,不由得哭得更凶。容湛从袖中掏出手绢递给她,眼睛却看着前方的桌面。
“破月,能不能摘了面具,让我再看看你的容貌?”
破月一怔,毫不迟疑揭下面具,抬头对着他。容湛的目光缓缓移过来,终于望见了她久违的脸,却是一触就走。
“你……极美。”他还看着桌子。
破月瞧着他有些红的俊脸,不由得破涕为笑:“谢谢。”
听到她轻快的声音,容湛嘴角也弯起,提起桌上的背囊,系好宽大的黑色披风,头也不回道:“保护好自己,破月,咱们就此别过。”
破月望着他的背影,她是多么想冲口而出说,我也跟你回去。可她知道,那是不理智的,是徒劳的。她只能沉默的站着,沉默的祈祷,祈祷上苍放过这两个年轻而正直的生命!
破月重新戴好面具,容湛走到帐门口,帘子却从外头掀开了。
小钧通红的眼眶里,有几分异样的紧张:“将军,颜朴淙大将军朝这边来了!”
容湛和破月万没料到小钧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,俱是震惊万分,对望一眼,容湛急道:“颜将军?”
颜朴淙虽已领了卫尉的差事,但军中人还是习惯称呼他为镇国大将军。小钧看到自家将军的焦急,有些疑惑答道:“是啊,我刚出去听人说的
——他奉皇命来军中都督军事。”
颜破月僵直立在原地,只觉得后背阵阵冷汗嗖嗖往上冒。容湛屏气凝神,挑起帐门向外一望,只见隔着十几丈的营帐前,一行人簇拥着一名男子,正朝这边走来。
那男子身着金色明光铠,体格修长、步伐轻盈;清俊而冷肃的脸上,星眸暗敛,唇红齿白——暮然望去,竟是俊美绝伦——那不正是当朝第一武将颜朴淙!
仿佛能察觉到容湛的注视,颜朴淙倏地转头,若有所思的看过来,薄唇微弯,泛起淡淡的笑意。
容湛一下子放低营门,转头看着破月。
破月已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事实的残酷,一咬牙,转头就如苍蝇般开始乱窜。容湛看到她一矮身,躲到桌子下。可桌子四四方方,她半个身子都清晰可见。
“不成!”容湛低喝道。
她也察觉到这实在是掩耳盗铃,又爬出来。竹榻太矮,她钻进不去;营帐太薄,她的身形会若隐若现……她焦急的在小小的营帐里四处乱走,猛的回头看到了矗立原地的容湛,立刻朝他冲过来。
“破月别怕,我绝不将你交给他!”容湛斩钉截铁道。
“来了来了!”小钧也被破月的慌乱搞得有些紧张,压低嗓子道,“颜大将军朝这边来了——”他扑通一声在帐门处跪下,再不敢抬头!
破月掀开容湛的披风就钻了进去。
容湛浑身一僵——破月紧贴着他的背,然后小手轻轻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。
眼见金光在门口闪现,容湛深吸一口气,定了定神,缓缓下拜:“末将容湛参见颜大人。”
颜朴淙侧身立在门口,俊白的脸上笑容很浅:“本官不是容将军的上司,无需行礼。”
破月时隔多日,终于再次听到他噙着笑意的声音,只觉得整个脑子都绷紧了。那些夜晚,仿佛已过去了很久;可当他重新出现,一幕幕又清晰的浮现眼前——
他将她抱在怀里,紧扣她的双手;他含着她的唇,像凶猛的狼;他的大手,在她颤抖的身躯上一寸寸流连,无声而强势;还有他暗沉着眸说,若是再逃,我就折断你的四肢,方便我每晚行事……
她不由得向容湛贴得更近、更近;十指紧紧抓着他战袍下柔韧的腰,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把他抓痛了——但她实在,怕得不行了。
容湛沉默片刻,平平稳稳缓慢起身:“谢大人。”
颜朴淙目光滑过容湛的披风上,笑意更深:“容将军也要在这城中值守?”
“正是。”
“真巧,本官也要在此逗留数日。”他缓缓步入营帐,随从们则立在帐外。
破月听到他轻盈的脚步声,只吓得不敢抬头,脸紧贴着容湛的背,呼吸极重。饶是极怕他,她却也打定主意,若是他为难容湛——她、她便跳出去!
忽听容湛朗声道:“大人,你知末将背上所背,是什么剑吗?”
颜朴淙面容冷了几分:“愿闻其详。”
容湛一字一句道:“湛洳。”
颜朴淙便笑了:“是好剑。”
容湛声沉如水:“颜大人若是不信,容湛可取下请大人一观。”
颜朴淙忽的沉默了。
帐篷里死水般寂静,容湛额头慢慢浸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,破月全身僵若木石只能听到自己胸中咚咚咚的心跳。
而颜朴淙,长眸中凌厉一闪而过,周身真气隐隐激荡长袖鼓动,却最终平息。
他唇角微弯,露出个若有所思的笑意。
“那倒不必了。”他缓缓道,“只是容将军也有不带湛洳的时候。本官的东西,本官的人,总是要物归原主的。”
说完,他淡淡瞥一眼那黑色披风,轻笑着,竟转身走了。
破月听到众人脚步声渐远,却万没料到颜朴淙已走,依旧大气也不敢出,死死抱着容湛。容湛沉默矗立片刻,叹了口气,一抖披风,将她拉出来。
破月紧张的看了看门:“他、他怎么走了?”旋即惊喜:“他没现我?”
容湛却无奈道:“他已知你在此了。”
“啊?”
“他是公认的大胥第一高手,你呼吸浊重,只怕他隔着一丈外,都能听到。”他叹息道。
破月浑身僵冷,难道他刚才说“物归原主”,指的就是她?她颤声道:“那他为什么不抓我走?他怕你的剑?”
容湛淡道:“那是我家传宝剑,先祖开国有功,高宗陛下便已湛洳相赠,朝中文武,皆可先斩后奏。是以我报出剑名,他会有几分顾忌。”
他说得轻描淡写,破月却甚为惊讶——能让颜朴淙忌惮的宝剑,这个容湛,究竟是什么家世?若是帝京望族,为何只混到一个小小羽林郎将?
可她来不及细想了,因为容湛温和的笑了:“破月,咱们一起回墨官城。”
破月眼睛一亮,她原本就一直按压着去找步千洐的冲动,此时颜朴淙又在此,不由得分外心动,迟疑道:“成吗?”
容湛神色中有几分少见的傲然:“他为你而来,自然
已封堵了出城的路。但往东是去墨官城,他绝对猜不到咱们会去赴死。今晚子时,咱们偷偷从东门出城。”
三日后。
容湛的判断没错,东门一直有不断进城的军队和难民,饶是颜朴淙手眼通天,也不可能在茫茫人海里拦住他们。一出了东门,他们便骑上乌云踏雪,一路飞驰,至于有没有追兵追上来,已无关紧要了。
日落时分,他们终于到了墨官城。城门士兵见到二人,大吃一惊,连忙迎进来。许多士兵都是精神一振,将两人团团围住,有人重重一拍破月肩膀:“小宗好样的,老子还以为你是个软蛋!”
破月望见周围一张张年轻而激动的脸,只觉得心底也被他们的豪情感染,大声道:“你们不怕死,难道我就怕?”
众人哈哈大笑,容湛嘴角微弯,正高兴间,忽听一个狠辣的声音喝道:“你回来做什么?”
众人都是一惊,循声望去,却见步千洐脸色阴沉站在城门边,死死盯着容湛。
因破月身材矮小,被众兵围住,所以步千洐只看到了高挑矗立的容湛。容湛默默望着他,走过去,轻轻将他肩膀一搂:“大哥!”
步千洐沉默许久,忽的全身一松,伸手回抱住他。
两人松开彼此,步千洐脸上阴霾尽散,朗声道:“好!有小容相助!弟兄们,咱们的胜算可又多了几成!”
众人都听过容湛精湛的剑法和精悍的用兵,加之又被二人义气感染,心中倒真的觉得,有这两位将军守城,说不定真的能以五千人抵挡六万大军三日。于是个个都面露喜色。
步千洐搭着容湛肩膀往边上一勾:“回去说。”
“等等。”容湛转身,“破……小宗,跟上来。”
步千洐肩膀一僵,缓缓回头,便见破月从人群里小跑出来,正抬头冲自己笑,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牙齿。
步千洐几乎是立刻松开容湛,三两步便抢到破月面前。破月见他神色凝重目光锐利,一时有点摸不清他的情绪。谁料他猿臂一伸,她腰间一紧,竟被他抓住腰高举起来!
日光从她背后照下来,他仰起的脸上有半明半暗的英俊笑意:“你……很讲义气嘛……”
破月见众人都望过来,容湛也有些惊讶的样子,气氛很诡异。她不由得有些尴尬,但也不好意思跟如此感动的步千洐直说,自己回来主要是要躲颜朴淙,并不是为了义气……可见他心怀畅快,她也有些高兴,含糊道:“还好啦……快放我下来!”
步千洐深深望
她一眼,这才将她缓缓放下,语气又有些轻蔑:“明知城中境况还回来,你跟小容一样蠢。蠢得无可救药!”
破月被他撩得横眉冷对,粗着嗓子喊道:“少废话!你给我好好打这场仗!”
她语气极不客气,旁人听一个亲兵如此对将军,早已目瞪口呆。有深沉点的老兵互相对望,那意思是说——看吧,我早说过步将军跟他的亲兵,不清不白。
步千洐却不以为意,笑嘻嘻的走上前,重新揽住容湛的肩膀,随意朝她摆了摆手,示意收到。
作者有话要说:套用一位读者的话说,炮灰爹又来炮灰了……
放心,爹会有重头戏的,但是不是现在……
今天字数可以吧,立志不做短小君啊!
☆、二八、战略
夜色已深,城中很静。
破月在屋里矗立片刻,开始打拳。
比起当初的生涩拙笨,如今这套入门拳法,她也算打得行云流水。若有城破之日,她能否保命?
她出了身薄薄的汗,转身喝水,抬头却见步千洐颀长的身子倚在门边,双手抱胸,不知看了多久。
“放心,你不会有事。”他盯着她,慢吞吞的道。
“你要保护我?”破月望着他,有些感动。
他却摇头:“敌军攻城之日,我无暇□。不过我有法子让你保命。”
“嗳?”
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长长的铜匙丢给她。破月双手接住,却听他道:“你扮作小兵呆在营中,若是落入敌军手里,切勿抵抗。只要有足够钱银,也能买通赎回自由身。”
“那这是……”
他微微一笑:“本将军这些年也搜刮了些财物,都托人存在天宝银号,全国通兑。这是我全部家产,你保管好,赎十个将军也足够。”
破月又感动又好笑,心头一动,斟酌着正要开口,他却摆摆手转身,挺拔身姿很快没入夜色里。
破月握着还有些温热的铜匙,有些后知后觉的想起,方才他眼眶赤红、一脸倦色,约莫是好几天,都没合过眼吧?
步千洐将家财都给了破月,有些心疼,可想起她一个弱女子,竟然也与自己同生共死,顿时又觉得这些年搜刮的钱财实在太少,不能回报她义气之十一。
他回到房中休息了几个时辰,天一亮,便又回了城楼。
容湛一身清爽站在地图前,听到动静抬起漂亮的双眸,有些吃惊的样子:“大哥,你想反守为攻?”
步千洐扫一眼地图,他只标出了敌军的兵力布置,容湛却看出了端倪。他扬眉一笑:“怕了?”
容湛眸色亦明亮起来:“不,小弟原为先锋。”
步千洐不由得大喜,指着地图上数道黑色线条道:“前日我巡视城防时,现城墙下十来处地基都被偷偷挖空,与城外数条地道相连。”
容湛沉吟片刻:“这必是墨国人的奸计,他们攻城之日,只需进入地道、推翻城墙,墨官城不攻自破!大哥,你要在地道中以逸待劳?”
步千洐的手指轻敲桌面,眸色含笑:“若只是以逸待劳
,未免对不住他们挖这百余丈地道的辛劳。我已命人日夜赶工,将他们的地道,向后反挖二十余丈。攻城之日,我要直取中军,砍下领军大将的级!”
他的长指往地图上猛的一点。
容湛沉默片刻,叹息道:“擒贼先擒王,此计甚好。只是……还是免不了一场恶战。”
步千洐如何不懂容湛的意思?墨官人虽挖好了地道,必然也小心谨慎。只有他们在城楼上抵挡足够长的时间,对方才会派精锐攻入地道;对方的中军,才会移动到足够近的位置。
换句话说,他们在城楼上打得越顽强越惨烈,对方动用地道的可能性才更高,他们才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。
“打便是。”步千洐淡淡道。
容湛原本有些抑郁的心,仿佛也因他淡然的语气,平和下来。
他忽的想起一事,又问:“大哥如何这么巧,现了城墙的蹊跷?”
步千洐面不改色:“我原打算挖条地道,城破之日带弟兄们混入敌军中脱身。”这在他看来理所当然——他领了军令,自当奋力守城。但若真守不了三日,他回天无力,也不至于身死殉国。
容湛万没料到从来千军万马出生入死的大哥,说起逃命竟如此轻松,不由得有些愣。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,直接问:“我以为大哥从不惧死。”
在他印象中,光是为了救同僚和手下将领,步千洐身陷死地就有好几次,都是历尽千辛万苦才杀出来。
“谁说的,我向来舍不得死。”步千洐笑道。
容湛动容的望着他,不再多言。门帘却在这时被人挑起个角,扮成小宗的破月探进来个头:“吃早饭吧?”
她端着盘肉包子进来,步千洐和容湛又商议起四个城门的兵力布置,也没太管她。她自拿了个包子站在一边吃,低头望着地图,便出了神。
步千洐眼尖,察觉到她神色,眼中泛起笑意:“看出名堂没?”
容湛看她两腮吃得鼓鼓的,神色却格外凝重,不由得也笑了。
破月目光没离开地图,嚼着包子含糊道:“要反攻啊?”
软软糯糯的一句话,步千洐和容湛脸上却同时没了笑容。
步千洐给容湛递个眼色,那意思是问:你告诉她的?容湛轻轻摇头。
两人对
视一眼,容湛开口问:“破月何出此言?”
破月答得干脆:“一目了然啊。他们的地道都修到城楼下了——哎,步千洐你干脆胆子大一点,再往前挖,把他们的粮草烧了得了!”
她言语无心,步千洐和容湛听得心惊,想的却同一个念头——颜朴淙将军虽罔顾人伦,可终究是将门虎女,深谙兵法?
他们却不知,颜破月对兵法一窍不通,全是拿游戏那一套在猜测。
跟了步千洐这么久,这个时代人用的地图标注,她基本都识得,星际的地图可比这个复杂多了,所以她才会说一目了然。
她在游戏里就是暴兵流派,擅长快准狠的进攻,很有点不要命的意思。所以尽管他们现在是守城,可她看到地图,想的却是进攻,说出来的想法,竟然跟步千洐相差无几。
她会说烧粮草,完全是条件反射,就像游戏里杀对方从事基础生产的农民一样。虽然这个建议并不可行——敌军粮草自然在大后方,相距甚远。但她能看出大致战略,已经足够让步容二人惊讶了。
“破月,这些猜测,勿要对任何人提起。”容湛正色道。
破月眼睛一亮:“我猜对了,你们真要去烧粮草?”
步千洐特别一本正经的道:“嗯。本将军打算化身为鼠,挖个五千丈远的地道,也不知两个月能不能挖到对方大后方的粮仓。”
破月听明白了他的意思,以为自己的猜测全错了,不由得有些脸红。心想自己不懂兵法,还是不要在他们出丑了,唉!
她讪讪的拖着盘子走了,步千洐和容湛望着她的背影,俱是沉思不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