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十生擒了裴罗,将人押出寝房,丢在庭院中的青石地砖上。
通透的月光将苑门外幽深的长径依约照亮。
小郡主发髻高挽,披着褚红色的狐绒斗篷,缓缓从深林间踏出来。
这样的红并不艳丽,却因着遍地伏尸的衬托而显出十二分的明媚与张扬来。
与天和城年节的氛围格外相称。
傅长凛在她身侧掌了灯,不像权贵,倒像是相约来游园的散客。
裴罗被反剪着双臂死死摁在地上,轮廓锐利的脸紧贴着冷硬的砖石,狰狞而扭曲。
他全无反抗之力,嘴上却不肯轻易服软:“杀了我,大军必然夷平整个北疆。”
小郡主全然不为所动,从傅长凛手中接过相府特制的乌金匕首,狠狠在他颈侧划开一道口子。
她有意避开了要害,这一刀并未伤及根本,刀刃上的毒却已然足够教他吃些苦头。
这毒并不要人性命,却会疼得剜心剥骨,逃无可逃。
小郡主是曾领教过的。
裴罗额头上青筋暴起,紧咬的牙关中已然有血色渗出。
如此清醒的剧痛,才最生不如死。
小郡主拂袖在苑中石凳上落座,冷眼睥睨着伏在她脚边的裴罗:“瞧清楚了,而今谁才是蝼蚁?”
后者早疼得说不出话来。
楚流萤微微倾身,那柄锋利的匕首直指他双目:“有胆量孤身直入天和城,便该料想到今日的下场。”
裴罗咬着牙关狞笑道:“杀了我,北疆二十万人一个也别想活。”
“错了,”少女垂下黑眸,将手中那柄乌金的匕首挽出一个刀花,“倘若你拿了图册当即挥师攻城,北疆驻军薄弱,自然无力一战。”
小郡主淡淡叹一口气:“可惜,你的胃口太大了。”
她脊背笔直,披着满身辉明的月色端坐苑中,音色冷如冰雪。
傅长凛默然立于她身侧,替人挡开穿林而过的夜风。
从这样的角度,正能瞧得见她长而浓密的睫毛,那双水眸全然浸在皓渺的月色间。
脸颊侧面还藏着的一点细嫩的软肉。
可爱得要命。
小郡主本人对此一无所觉。
她正冷着脸,居高临下地道:“一月时间,足够朝中大军行至幽诛关,守死全部关隘。”
裴罗啐出一口混着血丝的唾沫,断续道:“大允有胆量……与我部族一战?”
那柄匕首逐渐贴近他的咽喉:“你官话学得不错,可曾听过一招……瞒天过海?”
裴罗霎时间发了一身冷汗。
北狄本就在兵力上略逊一筹,多年来,全凭关外险峻的山势才得苟全。
而今裴罗手握大允的兵防图册,又占着先发制人的良机,才有了这五成胜算。
倘若他没有自作聪明,妄图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北疆三州,而是举兵直攻,大约眼下已然攻陷了北疆。
可惜没有这样的倘若。
他擅入天和城,又与大军定下一月之约,反倒是白白断送了性命,且给了大允调兵北下的时间。
只要朝廷大军能在一月之内赶到幽诛关下,便还有时机守住全部关隘,保下二十万无辜黎民。
没了先机,北狄胜算微茫。
且依楚流萤所言“瞒天过海”,似乎还另有一计。
小郡主歪了歪脑袋,抬眸望一眼身侧默不作声的傅大丞相。
男人身量极高,少女抬眼极目去瞧,却最多只望见他冷隽的下颌。
傅长凛温驯地矮身蹲下,朝小郡主行了一个标准的北狄礼,眉眼深深地吐出一串她全然听不懂的语言来。
裴罗终于明白了她的用意。
她不止要决战,更要抢占先机攻其不备。
关外地冻天寒雪虐风饕,人人尽皆铁衣狐裘,毛毡掩面,恨不能将双目一并遮蔽。
傅长凛与他身形相仿,且观其方才一礼,分明是对北狄民俗与王室礼节了如指掌。
届时披上宽大的狐裘与毡袍,隔着幽诛关遥遥一望,谁能分得清真假。
关外十万大军跪迎,军阵未摆,战则必败。
这便是瞒天过海。
一手好棋,已然全毁在了他手中。
裴罗癫狂大笑起来,夹杂着北狄语恶咒道:“雪山……可是会吃人的,大允王朝里三代皇帝,可都死于关下。”
他形容疯魔犹似厉鬼:“你不是楚叙白的妹妹么?雪山吞了他,亦能吞了你……”
小郡主紧攥着那柄尚挂着血珠的匕首,在死寂的天穹之下高高扬起。
血光飞溅。
她死死握着刀柄,浑身都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。
傅长凛立时撬开她攥死的手掌,将人深深按进怀中,粗砾的指腹抹去她侧脸的血痕。
楚流萤埋在他怀中,终于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,一如儿时那副凄惨可怜的模样。
楚叙白的死,在她心中从未过去。
傅长凛感受着怀中那温软的一团哭得浑身发抖,近乎就要张口说些甚么。
他脑中闪过关外肆虐的风雪,与无数味剧毒的药草,终究未敢开口。
宽大的狐裘复又将她包裹进来。
男人如巨兽一样将她圈进自己的领地,贴着她微冷的发顶,怅然轻叹一声。
北狄使臣入朝的第三日,皇帝颁下圣旨,割让北疆三州。
同时诏临王府幺女楚流萤远赴北狄和亲。
朝野轰动。
北狄使臣的车驾已然候在宫门之外,只等“裴罗”拿了圣旨,带着御赐的美人打道回府去。
傅长凛从傅鹤延手中接过了兵权,还未走出鸿台殿,却被一众文官拦了下来。
为首的少府寺卿方守明率先发难道:“傅相是要为区区一名女子,置大允百年的社稷于不顾么?”
小皇帝遍诏朝中重臣,在鸿台殿内秘密议事。
傅长凛已将全部的始末和盘托出。
大允与北狄纠葛百年,若不趁此时机做一个了断,北疆百姓还不知要再受多少年颠沛兵乱之苦。
他还未来得及开口,傅鹤延已拍案怒斥道:“而今若割下三州以换太平,来日北狄毁约,尔等难道还要一推再推,甚至将国都拱手相让?”
方守明骂道:“开战便保得下大允的社稷与江山么。本官倒想问问傅大丞相,而今拥兵十万,北下幽诛,胜算几何?”
傅长凛凉凉地抬眸道:“战必胜,北疆可保。”
“好大的口气,”方守明怒极反笑,“这仗固然能赢,可大允又将损失多少兵力?”
傅长凛眉尖微皱,冷冷睥睨道:“此时不战,来日北狄入关,才必将伤及国之根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