魔宫冬季，很难看见这样阳光。
而那张曾经让他很喜欢脸，也已经三千年没见。
那就去看一看吧。
从议政殿宋湫住西边小院，隔着一段路，冬日暖阳如碎金般洒落，在半空中形成一个接一个巨大光圈，衬得素日最是阴沉沉湿冷魔域也亮堂起来。
一路无话，氛凝重，就连一向最多话伍斐，也没多说什么。
直他们站那一方小小院落，望着那扇半开半阖篱笆门，秦冬霖眼神中才渐渐泛起些微波动。
再相见，宋湫会是什么样子呢。
都活成阶下囚。
还得靠昔日被她头也不回抛下儿时玩伴施以援手，才逃出生天。
不知此时此刻，她心中是什么滋味。
秦冬霖纯黑睫垂落，想，一定分有趣。
纵使每个人心中设想过千万种相见时画面，冷淡，不和谐，或是她撇着嘴包着泪喊疼，唯独没料，会是眼这种情景——
房门嘎吱一声从外里推开，原本坐在床沿发呆人听动静，飞快地抬头看一眼，下一瞬，又猛地垂首，鬓边发落下来，将她侧脸和神情遮挡得严严实实。
她局促地站起来，手脚不知道往哪放似无措。
满脸皆是那种想喊人，又怕喊之后惹人厌烦怯弱与惊慌，最后是唇角微弱地动动，没有出声。
三个男人无声望着这一幕。
所有憋在心里冷嘲热讽，指责不满都像被人兜头举着一盆冷水淋下来，偃旗息鼓，一路直直下沉，直四肢百骸，五脏六腑都流淌起那股寒。
他们何曾见过这样宋湫。
她是悬于天边小太阳，从东边西边，升起又落下，张扬而热烈，鲜艳而明媚。
秦冬霖眼神审视般落在宋湫身上，从她瘦得套不住镯子手腕，细得不堪一折腰肢，再看不半分上扬弧度苍白唇角，深黑色瞳孔中，星点沉灭光亮漫开，宛若大火之后，断壁残垣下一捧燃尽余烬。
唐筎知道他如今阴晴不定，反复无常脾，不敢也没脸让他在这里久待，于是上一步，握住宋湫左侧手腕。后始料未及，轻轻挣动一下，手掌拢着衣袖往后缩，想说些什么，又似乎有某种顾忌，迟迟没有开口说话。
唐筎轻轻揭开那片素色袖边，见她整手背，全是灼烂血肉，粘连出黑紫颜色，灼伤边缘处，还不断冒着黑色焰。皮肉被反复炙烤，崩裂又愈合，愈合再崩裂，越来越严重，且随着时间推移，有往外圈扩散趋势。
宋湫有一双天生适合抚琴手。
当年，她可宝贵这双手，平时磕破点皮，都要举秦冬霖面哼哼唧唧，让他看看自己“严重伤势”。
如今，也能面不改色容忍这样大面积溃烂出现在手上。
湫有些不自在地侧下首，眼神落身侧地面上，呆呆地看着。
程翌再有蹊跷，也不可否认，这是她当初选择路，是她轻信人，所有苦果她自己咽。
她不希望被他们看这副惨兮兮样子。
伍斐亲自将她救出来，已经很麻烦人。
宋昀诃看着那一片水泡和脓水，捏着拳，很轻地闭下眼。
不敢再看第眼。
“冬霖，你看看。”唐筎轻声：“火毒还能不能祛除？”
秦冬霖凝着眉，脸色实在不算好看，神情是一种周旋在不耐和躁乱之中微妙平衡，伍斐看得有些紧张，不动声色朝一步，生怕他突如其来发作。
宋湫这种小身板，不够他伤。
“可以祛除。”出人料是，秦冬霖沉默半晌，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胸膛位置宋湫，声音冷极点，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：“会很疼。”
湫连着摇几下头，不知是不是因为许久没开口说话，声音很小，极轻，还带着些不易察觉嘶哑：“没事，我，我不怕疼。”
可从宋湫，最怕疼。
秦冬霖眼中沉色又深一圈。
片刻后，宋湫默不作声坐小几边，秦冬霖一掀衣袍，在圆桌边高凳上坐落，两人靠得有些近，她身上淡淡清茶香分明能分轻易飘他鼻尖上逗留，可就是那伸手就能触距离，中间整整流淌三千个春秋。
他们是曾经无话不说，比家人还亲近存在，如今，一个站在时光这头，一个站在岁月那头，连一个对视都显得格外艰难。
何其讽刺。
秦冬霖骨节分明指点在她手背上，跃动浓稠魔化为丝线，不动声色往她血肉模糊手背里钻，须臾，潜伏在极深处黑色魔焰像是得某种召唤，猛蹿起老高。
宋湫脸色顿时一点点白起来，额心沁出细密汗珠，实在忍不住时候，会咬一咬下唇，察觉秦冬霖目光，又很快松开。
半盏茶时间，从开始结束，她连哼都没哼一声。
秦冬霖在最后一缕魔焰消散瞬间收回指，像是终于忍受够似，多半句话没有，转身就走。
那副避之不及模样，格外能催人眼泪。
湫眨下眼，在唐筎催促般暗示下，对他清瘦背影说一句四天对伍斐说话：“……多谢，魔君。”